一<br/> <br/> 夜深了,她却睡不着。<br/> 她一直在考虑或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把她和他的故事,用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br/>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念头。<br/> 这个念头刚出现时,她确实被吓了一跳,因为,她和他的故事是不可告人的秘密。<br/> 可是,她和他的故事,已经到了不得不倾诉的地步了,而她,又不相信任何人,她第一次体验到,不停在体内膨胀起来的情感几乎要把她撑到爆裂。<br/> <br/> 她买了日记本,像得到一个蓝颜知己,她这才明白,世间的许多秘密之所以能公之于众,一方面是因为纸里包不住火,另一方面,就该是那秘密的拥有者,要知道,痛苦绝对比快乐还需要倾诉。<br/> 她发现,她的思念、想念以及那些总是把握不定的爱恋,都在她即将面对日记本的时候,变得异常模糊。<br/> 别人管这叫失落,她管这叫告别。<br/> 尽管她和他还有着某种牵绊。<br/> <br/> 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她一眼就相中的那个日记本,睡莲丛中,一只黑色蝴蝶独自旋舞,齐齐整整的纸切面上发出一道道木纹材质般的光泽,像刚刚认识他时的心情,不安中又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恐惧。<br/> <br/> 西竹生态园的水池旁,她在聚精会神地赏看两只相互追游的海豹。<br/> “好看吧!”她的身后传来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磁性的音质,很好听。<br/> 她转过头去,是一位很有朝气的年轻人,正在冲着她笑,她觉得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又似乎不是,就在她刚要转回头的那一瞬,透过他那袭白白的衬衣,她感觉到一种极其温情的目光。<br/> 她没有理会那目光,她继续看那对乖顺又可爱的海豹。<br/> 她发现,海豹这种四肢不发达但却善于游泳的海洋动物确实懂得如何讨人喜欢,因为,它们每游到她的身边,都要在她驼灰色的裙角下,或看她一眼,或跳跃一下。<br/> 她继续微笑,这个时候如果必须让她发明一句成语,她只能剽窃“留连忘返”四个字。<br/> “哗啦!”几条小鱼突然跃进水里,海豹急忙扑奔过去。<br/> 她抬起头,又是那位穿着白白的衬衣和有着温情目光的男子,他在给海豹喂食。<br/> “哗啦!”又是几条小鱼。<br/> 海豹不再向她的方向游来。<br/> “给!”是他的声音,走近了她才发现那件白色衬衣里隐藏着的暗条细纹。<br/> 他将一个浅圆的铝塑盒,交给了她,里面游蹦着为数不多的小鱼。<br/> 她没有接。<br/> 她不喜欢这种方式,为了一种生命的片刻欢娱而让另一种生命嘎然结束。<br/> <br/> “我不喜欢!”她冷然正色地拒绝了他。<br/> <br/> “那就给你这个吧!”他伸出另一只手,把一个环绕着七彩色纹的水皮球递给了她。<br/> 她没动。<br/> “给你吧,很好玩的!”又是那男子充满磁性音质的声音。<br/>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接了过来,可刚一接到手,他立刻又将一根几乎看不见丝线的环扣递到她的手里:“别忘了把这个套在手腕上。”她听了,顺从地将有环扣的一端套在手腕上,然后,将水皮球扔投进水里,海豹见了,立刻蹦跳起来。<br/> “——瞧!”她发现海豹上下翻跳时,高兴得像见到了宝贝。<br/> 他冲她笑了笑。<br/> 她也冲他笑了笑,既是对刚刚拒绝那些小鱼的歉意,也是对他将水皮球递给自己的谢意。<br/> “都是生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弱肉强食,实际是生命对生命的不尊重!”她冲着水池中不断悠荡着的清水,自言自语。<br/> 他听见了,没有说话,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br/> <br/> 她没再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又在水池边呆了多久,她只记得,回到酒桌后,同伴们都抱怨她,说她离开的时间太久了。<br/> <br/> 二<br/> <br/> 如果不是再一次遇见他,她敢保证,水池旁的那一细节,早就被她忘的一干二净了,就像一个人在不经意间与某人或某些人发生的那些故事,甚至是事故。<br/> 她相信了冥冥之中的缘。<br/> <br/> 那是在一次将近二千人观摩的模仿秀擂台赛中。<br/> 她负责搭台,尽管赛事开始后,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她更想多看一看舞台上的整体效果。<br/> 她觉得,舞台效果最好远观,不宜近瞧。<br/> 她遇见了他。<br/> <br/> “我见过你!坐我这里看吧!”当她觉得确实有些累了,但又不想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身边的一位男人,一边站起身一边用圆润而富有质感的磁性声音对她说。<br/> 他没见过那男人,或是见过但已经忘了在哪见过。<br/> “在西竹生态园!”见她的眼神怔怔的,那男人又接着提醒:“吃小鱼的那对海豹!还有水皮球!”见她还是有些似懂非懂,那男人将自己的左手往自己的右手手腕处顺旋了一圈。<br/> “那个可以套在手腕上的丝线团!”那男人继续提醒。<br/> 她终于想起来了。<br/> 只是那袭白白的衬衣,换成了眼前墨灰色的棉体恤。<br/> “我想起来了!”她显得有些兴奋,一半儿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场合,一半儿是因为那天他对她的态度。<br/> “前面有我的位置!”她有些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因为,她发现,此时此刻,幕布右侧那两束交叉旋转的追光,正好与幕前悬挂着的螺旋彩带很好地烘托了舞台上的气氛。<br/> 那气氛很热烈,或准确地说是带着某种热情。<br/> 是她期望得到的那种热情。<br/> <br/> “没想到你兴趣还很广泛!”他带着赞扬但却近乎讨好的口气对她说,这让她不得不好好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已经对自己说过好几句话的男人。<br/> 浑圆的脸膛、皮肤很好且富于弹性,奕奕有神的目光带着青春朝气的活力,似笑非笑的嘴角,让你觉得他是个性格刚直但又很体贴的男人。<br/> 她笑了笑,她突然想告诉他自己是个有夫之妇,还有,她也很想告诉他,自己还有个三岁的女儿,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他放进了自己的手心儿里。<br/> 她有些诧异。<br/> “是我的名片!”他笑了笑。<br/> 她也笑了,他笑一定是因为她没有拒绝他,但她笑却是因为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的那些话。<br/> 名片这个东西,如果再倒退几年,或许她真的会很看重,但已经是满天乱飞并一文不值的年代了,不过是一个人的标记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她自己就有好几种名片,但很少送人,因为,他们找她的时候都不是凭借着名片,而是倚靠着她的才能。<br/> 可是,她竟什么都没说地跟在他的后面,因为,她看见他冲着她轻轻勾起的那个食指。<br/> “我不是随便的人!”她嘟囔着。<br/> “我也不是随便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耳旁说。<br/> 她笑了,她看到在他见到她的笑容后,将食指和大拇指搭接在一起形成的那个圆。<br/> 是生命对生命的尊重,她想起了水池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br/> <br/> 她离开了,在跟他走了没有几步之后。<br/>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br/> 她不想再跟他在一起,尽管她不讨厌他,但她跟在他的身旁有说不清的恐惧和不安。<br/> <br/> 三<br/> <br/> 他们进行了第一次约会,仅仅是约会而已,绝对有别于偷情,因为,是她约的他,因为一位朋友要建网站,需要编程人员,她记得他的名片上有ASP的字样。<br/> 她给他打了电话。<br/> “算起来,我们应该是同行!”当他知道她的意图和她所从事的职业后,他很高兴也很激动地说。<br/> “——真的?”尽管她知道,编程序或制作网页的人最好有美术基础,但要说她和他算是同行,她还真觉得新鲜。<br/> “你知道最优秀的程序员应该是什么样的吗?”他问。<br/> 她摇头。<br/> 她当然不知道。<br/> “是既会美工又会编程的人,可惜,我只会编程,美工这一块,跟空白差不多,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连蓝色和绿色都分不清。”她毫不掩饰地笑起来。<br/> 蓝色和绿色,多么迥然不同的色彩啊,念大学时,教授讲,单单是人们常见的绿色,就可以细分为五十种之多。<br/> “真的?”她非常惊讶。<br/> “感觉上我倒是可以分清,但概念上始终弄不明白,但也不是绝对的,偶尔也可以分得清!”他刚说完,又立刻补充一句说分得清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对错概率的百分比。<br/> 她又笑了,依然毫不掩饰。<br/> “蓝天绿草之间隔着蜿蜒清澈的河水,银红相间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纯白的云朵如天女散花般地倒映在水里,苍色的石头细细碎碎地沉在水底,多美又多么鲜明的对比啊!”她想起了教授每每说到色彩时一惯延用的表述方式,但见他有些漠然的表情,又突然戛然而止地有些后悔,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奚落对方的缺陷,何况,自己还有求于对方。<br/> “分不清蓝和绿没关系,我就对青色和黑色不太敏感!”她在为他解围,但她知道,她的分不清,只体现在概念上,实际操作时还是准确无误的。<br/> 他没有帮她,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她的那个朋友。<br/> 她的朋友说,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一出是一出,不是自己不想,而是有那个想象力却没有那个能力和精力。<br/> 她听了,真想给朋友一巴掌,早知如此,就不会硬着头皮去见陌生人。<br/> 她的朋友倒笑着说陌生人怎么了,只有陌生的人才会相互吸引。<br/> 她真给了朋友一巴掌,因为,是朋友的话提醒了她,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曾不由自主地想起过他。<br/> 一次是在她开始关心ASP这三个字母时,她发现,自己虽然在感知能力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但很多时候,对抽象的东西也会莫明地感兴趣。还有一次是在看到蓝色漆墙前的绿色植物时,光影班驳中,茶绿、原野绿和草绿,让她看到了同一色系绵延交错在一起时的完美与和谐,而漆墙上的蓝色,在灿烂的阳光下,有些地方呈现出的是青蓝,有些地方呈现出的则是石磨蓝,那时,他希望他就站在他的旁边,如果是那样,她会耐心地讲给他每一种颜色的特点及特质。<br/> 一个三十岁的人居然还分不清蓝和绿,有意思!<br/> <br/> 四<br/> <br/> “这是送给你的!”当他把厚厚的一摞画册重重地放到桌上时,她有些懵怔,难道他约自己出来就是为了送这些画册?<br/> 她瞪大了双眼,她非常想告诉他,自己已经不再是爱画画也爱学画画的想当年了,当然,自己也不再是对那些名家名画感兴趣的年龄了,更已经的是,她根本就不画画了,是严格意义上的作画。<br/> 可是,怎么对他说呢,他说那些画册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br/> 她分明记得他说他在美工那一块几乎是空白的话,难得他有这份细心和耐心,她很感动。<br/> 她拿过那些画册,有法国华铎的、有日本东山魁夷的,还有美国惠勒斯的,怪不得他分不清蓝和绿,那些喜欢中性色彩的画家,又怎么能帮助他更好地分辨蓝和绿呢,她怀疑他对别的色彩也不敏感。<br/> “等有机会,我详细地教你分辨蓝色和绿色的具体方法。”说这话时,她想起了那些绿色掩映中的蓝色漆墙。<br/> 后来,他们去了那里,但不是特意去的,是因为别的事路过,也是因为她想起了那个一念之间的愿望,只是很遗憾,到了那里时,绿色早就消失了,秋风无情地带走了那些绿意,只有海螺红和石黄在秋风中瑟瑟地与蓝色漆墙对比着冷暖。<br/> “没办法分辨了!”她抱怨着。<br/> 他倒不在乎,他说,色彩这东西,感受得到就可以了。<br/> 她看了他一眼,她想说色彩就因为是色彩才可以让你感受得到,它是不同于想象的,她是客观存在的。她还想告诉他色彩与情感的关系,色彩与想象的关系,以及色彩与生活的关系,甚至,她还具体地想到白色能引起食欲,黑色让人不安,红色给人温暖等等等等的有关色彩方面的常识,可是,她把她要对他说的话通通给省略掉了。<br/> 因为,她发现他对色彩并不感兴趣。<br/> “你的视网膜锥状细胞内一定缺乏某些重要的感光色素。”她对他说。<br/>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br/> 她还想说通过蓝色和绿色的饱和度以及亮度是完全可以区别这两种颜色的,但是她什么都没说。<br/> 他们默默的呆立了很久,谁都不愿意再说话,她很奇怪自己,本来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却喜欢保持缄默。<br/> 后来,当她明白,他喜欢并非常感兴趣的不过是个画画的女人,而不是画画女人本身的那些具体爱好,尽管这是她单方面的猜疑,还无法准确地确定,但有一点她可以保证,某一天,他或许还会喜欢上爱唱歌的女人或是爱跳舞的女人。<br/> 尽管他对她说过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的男人。<br/> 她宁可相信他的话,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可某些时候,她确实做不到完全相信他或是完全信任他。<br/> 她发现,他身上有她很陌生又总是琢磨不透的张力,像巨大又无形的网,罩得她所有的本能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br/> 外遇,是否就是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地在某些特殊境遇中忽然想起那个人,然后,有些放不下地止不定在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想起。<br/> 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br/> <br/> 当她被他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被他重重地压在身子底下,甚至,在她回到家,和丈夫同桌吃饭的时候,她还在怀疑,几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切是不是真的。<br/> 她实在是不相信。<br/> 吃过饭后,她背着丈夫打开了手机,翻看了一遍里面有着“陌生人”的信息储存。<br/> 她不敢把他的名字保存在档,她怕被丈夫发现,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看着也有些怕,很多时候,她更愿意他的名字被自己忘记。<br/> 她从未称呼过他,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称呼他,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只说——是我!而她也惊异地发现,他也从不称呼她,似乎,他和她都没有名字。<br/> <br/> 五<br/> <br/> 灯光下,她看着被翻开的纸页如一方牙床般地在她面前招摇,她的思绪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地看到仰躺在上面的灵魂,正一刻不停地对着她呻吟。<br/> 她知道那是真实的自己。<br/> 和自己坐在桌前的状态有什么区别?表面上,静如止水,内心里却乱成一团麻。<br/> 她知道,从她顺从地跟着他爬上那张床开始,她的生命就再也不可能与一尘不染有什么瓜葛了。<br/> 她想恨自己,但又约束不了自己。<br/> 想不起来在哪听到的那句话,——不要让某个女人知道某个男人的好处,因为,那女人一旦知道了那男人的好处,就要想方设法地掌控那男人。<br/> 她相信,她是自私的。<br/> 她希望他的内心只有她,尽管她知道他有妻女,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br/> 星期天,她会早早地给他发去短信,她希望他与妻女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时也会想到她。<br/> 他当然不能及时给她回信息。<br/> 她抱怨自己时,就用自己的左脚使劲地踩自己的右脚,但力量有限,总是不会很疼。<br/> 有时,她也试着用自己的右手使劲地捏自己的左手,但因为没有太多的感觉,也不疼。<br/> 下班时,她会一边往家走一边给他发短信,她要告诉他多注意身体,和朋友在一起时,不要贪杯,因为,酒精对人体内脏的损害不是立竿见影而是日积月累。<br/> 和朋友一起聊天品茶时,她同样会给他发去短信,她要告诉他,她和朋友在一起议论时提到了他。<br/> 她说,她已经告诉了朋友他的存在,她说她告诉她的朋友们,她和他只是普通的朋友。<br/> 但是,她却感谢完上苍又感谢上帝,说让她认识了他很幸福也很快乐。<br/> 他却回短信揶揄她说为什么不直接感谢他?也不动脑筋想想,她的幸福和快乐是他给予的,而不是上苍和上帝赐予的。<br/> 她立刻投降检讨说自己也是因为爱上了他而变得愚钝和呆笨,她说自己只知道感谢太阳给予的温暖阳光,却没顾及到脚下的地球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br/> 他发过来一个鬼脸,说这才叫做识相。<br/> <br/> 末了,她说,精神大餐永远是最好的食粮,她宁可当一个精神贵族,也不愿在丰厚的物质大厦里做一头贪吃贪睡的母猪。他回说,她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灵肉结合才是人生最华美的至高境界。<br/> 她不敢再和他谈情说爱,因为,她的朋友给她下了最危险的通牒,——你再这么没完没了,我们可给你老公打电话!<br/> 她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想删掉那些刚刚还很温情可爱过后将会变得异常危险恐怖的信息,但她没敢,她实在怕引起朋友们的怀疑。<br/> <br/> 六<br/> <br/> 我无法不想他,尽管他不一定在想我,但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在乎他想不想我。<br/> 白纸上的黑字,是她写下的第一行,她真的没有想到,她和他的恋情,会以这样的文字开头。<br/> 她很难过,那样的字,不符合她高傲又自信的性格或是一种行为习惯,曾几何时,她因为出嫁了而无视世上任何一个男性,并在朋友的面前夸下海口,今生只为老公和女儿活着,可是,日记却成为她唯一的知心朋友,默听她最真实的心声,还不会背叛她。<br/> <br/> 有人说,寂寞是因为想思念谁。<br/> 她寂寞,是因为她在思念着他。<br/> 还有的人说,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br/> 她痛苦,因为,她还不想忘记他。<br/> <br/> 写下在这些文字后,她很惊疑,面对那个崭新的日记,她的内心是完全袒露或是裸露着的,更重要的是,她还无所顾忌地毫不在乎。<br/> <br/>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主动认识我?”她想用“搭讪”两字,但觉得难听。<br/> “你有女人味!”他回答的很简单。<br/> “有女人味的人多了,但为什么偏偏是我?”她还是不明白。<br/> “你有与众不同的知性!”他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简单。<br/> 她当时还不懂也不可能完全懂他所说出的知性,她非常天真地听信了他的话,她想,或许,是自己的某一举手或是某一抬足,被他看了个正着,但后来和再后来,她才明白,他之所以会认识她是因为,男人寂寞了就想找女人,恰巧在那个时候,他寂寞了,恰巧,他又遇见了她。<br/> <br/> 在那个有着两只海豚游来游去的水池旁。<br/> <br/> 如果她早知道这个道理、如果她早就懂得这个道理。<br/> <br/> 她总在想,前人的道理其实早就成箩筐地摆在那里,可又有几人会去挑挑拣拣地留用,尤其是自己。<br/> 她忘不了,她和他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走在雪地里的情景,他们一起听脚下的积雪被踩踏得嘎吱做响,那份默契与和谐让她终生难忘。<br/> 他偶尔托起飘落在他手中的雪花,非常感慨又非常激动地向她言表,与其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确实让他欣喜,但他更喜欢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的初春气息。<br/> 她听了,兴奋的如孩子般地说,她也是如此,因为,他的喜欢和她的喜欢,只有形式上的差别而没有性质上的差异。<br/> 暮色苍茫的夜里,他们还曾哈着嘴里的热气,一边说真冷一边静观万家灯火在寒冷和漆黑中闪耀着的温情光芒。<br/> <br/> 他说,他还喜欢春天、喜欢春色、喜欢春风,哪怕是令他听了有些心悸的春雷,因为,春天里的每一样和每一种,细细地品味,都有久违的温暖。<br/> 她听了,急急地点头,她说,她又何尝不是。<br/> 他接着说,他喜欢那些原始的,质朴的东西,他说他不喜欢被变异和变通出来的所谓美和所谓的时尚,他说这一点尤为体现在虚拟的网络上更为突出。<br/> “那是因为审美疲劳所造成的结果!”她表示赞同和理解。<br/> 他夸她善解人意,他说自从听到她说出生命对生命的尊重那句话后,他再去西竹生态园时,没再给海豚吃活着的小鱼。<br/> “给海豚吃死鱼?”她问。<br/> “——哪里!”他笑着摇头。<br/> “你不喂别人也会喂的。”她怅然地慨叹。<br/> “尽管弱肉强食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但我自己不这样做不就可以了嘛?”他用近乎讨好的眼神看着她。<br/> 她最受不了他的那种眼神。<br/> 她呆呆地想,如果他没用小鱼去喂那两只海豚,她也没在去卫生间的路上看到那两只可爱的海豚,或是西竹生态园的创意人根本就没想过建立什么水池和饲养什么海豚,她和他还会认识吗?<br/> “如果我们今生都不曾相识怎么办?”她问了他近乎于白痴才会问的话。<br/>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他的语艭很多时候,他都是在用最简捷的语言来回答她提出的最复杂的问题。<br/> <br/> 她开始了在大学都没有过多少次的作画生涯,她发现,最初由于无奈而选择了美术这个专业虽然可以算是错误,但这多年过去了,自己始终没能很好地作画,实际上是一种失误。<br/> 她一发不可收地拿起了画笔,她这才发现,原来,人生是可以这样度过的,在一种安静又安然的平和状态下,用手中的画笔,寄托思念、想念和那些不可告人的欲念,有时,她会把自己想象成米莱斯笔下的《奥菲莉亚》,安静地躺在水中,让已经安详的生命戛然而止在一片宁静与柔美之中。<br/> 尽管那个扮演奥菲莉亚的女模特因为长时间地浸泡在水中而过早地死去,她也不觉得这样想象有什么不妥或有什么禁忌。<br/> 她还把那幅画中的草树想象成他温暖的怀抱,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在温凉中细细地体会他生命的脉搏,听他的呼吸声和喘息声,感受他的抚摸、感知他的灵魂,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让他们在想象的时空中,彼此相依相随,携手穿越所有的未知岁月。<br/> 这才是生命和生命的真正交谈,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像英国画家罗赛蒂夸张地将人的嘴画成一条冷线那样,即使永远都无法说话也不需要任何表达。<br/> 她还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韩国电影《空房间》,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从不使用语言这个交流工具,但却可以舍弃一切地由顺从变为跟从,她不知道“真爱无言”四个字是怎么来的,但她已经明白并懂得,有些情感的表达真的不需要语言。<br/> 她被他彻底地俘虏了。<br/> 他的话语、他是眼神,以及他走路时的姿态,他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即便他向她提及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也能欣然接受并认可。<br/> <br/> 月光,从一尺宽的天窗外射进来,摇摇晃晃,像被撕碎的薄丝绸,她真希望,他能随着那月光,大变活人地流泻进她的画室,如果那样,月色葱茏中,她就会将他们的故事和她想象的故事,从头到尾地复述给他听,像一部构思完整的言情大片,不错过任何细节。<br/> <br/> 七<br/> <br/> 当时针不停地转动了好几圈时,她发现,她的笔始终停留在最初的状态。<br/> 不应该如此开头的,这样的开头,任谁只看一眼,都知道是婚外情,但不知为什么,她倒希望有人能看见,哪怕是她的丈夫。<br/> <br/> 她知道人是怎么疯的了。<br/> <br/> 八<br/> <br/> “冰龙茶庄”里,精巧的鸡翅木茶桌仅能容纳下她和他。<br/> 她很惊异,不用他编程了,他居然还要答谢。<br/> “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适合我们在一起!”他笑着说。<br/> 她明白了,答谢不过是个借口。<br/> 他用熟练又很虔诚的姿态为她斟茶,她难为情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丈夫也能如此。<br/> 她刚要端起茶杯喝茶,他突然摆了摆手阻止道:“等一等!”她十分不解地放下茶杯,惊愣着双眼看着他,她不知道喝茶还有什么特殊的程序。<br/>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像终于考虑好了似的对她说“喝茶之前,你是想拉开你左手边的抽屉?还是想拉开你右手边的抽屉?”她这才发现,茶桌下面有两个不太显眼的细长抽屉。<br/> “如果我不想打开呢!”她说。<br/> “那你会后悔的!”他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br/> “哇!湖州的笔耶!你怎么懂得?”他没有回答,而是向她努了努嘴道:“再把那个抽屉也打开!”她急忙拉开另一个抽屉。<br/> “哇!徽州的墨!”她又是一阵惊喜。<br/> “我这边还有两个抽屉,你想不想打开看看?”他问。<br/> 她笑了,她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他是如此的浪漫:“——真的?”“当然是真的,不过你得猜,猜对了我们就换位置,猜不对就一直让你着急!”他的态度很温和,但是,她已经急不可待了。<br/> “是画册?”她问。<br/> 他摇了摇头。<br/> “还是湖州的笔或是徽州的墨?”他又摇了摇头说还是换座吧,早就料定你不是绝顶的聪明女人!<br/> 她白了他一眼。<br/> 他站起身子,但又立刻弯下腰,一边往她这边爬将过来一边将头回甩了一下道:“怎么还愣着?赶快爬过去找你的宝贝!”她听了,立刻懵懵懂懂地爬将过去。<br/> “哇噻!”她几乎又惊叫起来。<br/> 是宣州的纸和端州的砚。<br/> “我不爱画国画的!”她抱着那两样宝贝一脸的抱怨。<br/> “懂点人事好不好,我可连蓝和绿都分不清的,已经够可以的了。”他使劲地瞪了她一眼,当然,她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点恶意。<br/> “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吗?”他朝窗外看了一眼。<br/> 她似乎知道又好像不太清楚。<br/> “上个月的今天我们就是在对面的”西竹“认识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窗外。<br/> 她这才恍然大悟。<br/> “我们认识的那个水池距离我们现在的这个桌子大概有六十多米远吧?或许只有五十米!”他像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br/> “也不知道那两只海豚有没有小鱼吃!”她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他再去“西竹”后不用小鱼喂海豚的那些话。<br/> “你还真是个怪人!”他说。<br/> 她也觉得自己很怪。<br/> <br/> 九<br/> <br/> 回到家,丈夫正在厨房系着围裙炖鸡,见了她,只说一句这鸡肉的价格又涨了,便继续忙着他所谓的佳肴。<br/> 她没什么表情地应和了一声爱吃就不能考虑涨价的话便脱掉外衣后径直走进了卧室,她想关上卧室的门,但却在匆匆回看丈夫一眼时,觉得自己的眼神很空洞。<br/> 女人确实是个可怕的怪物,她这样想。<br/> <br/> 吃饭的时候,丈夫一边咂嘴说鸡肉好吃一边说他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把卖淫的女人称为鸡,她听了,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br/> “这不是美妮不在家我才敢这么说嘛!”她的丈夫冲着她傻笑了一回。<br/> 她放下筷子,怔怔地、什么表情都没有地看了丈夫几秒钟。她发现丈夫这个人,第一眼看见肯定会喜欢,第二眼也还可以,但第三眼时就不同了,因为,丈夫的那些学问实在是不能拿出来赏看的。<br/> 尤其是一颗仿佛还没成熟的心灵完全都被写在脸上,一清二楚。<br/> “我吃完了。”她说。<br/> “别呀,你还没吃几块呢,我可是特意给你做的!”丈夫很着急,可是,她连理都没理地径直走进画室。<br/> 她实在没有胃口,她想跟丈夫说说她的那些画,还有什么文房四宝之类的话题,可是,说什么呢,丈夫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那些画布、画笔、画刀,她很纳闷,丈夫怎么可以熟视无睹她的那些宝贝呢。<br/> 她实在是受不了,不光是丈夫还有自己当初的选择。<br/> <br/> 她看了一眼画室,不大的空间里到处都藏匿着她的梦想。<br/> 买房子的时候,丈夫说这套房子的整体结构不太规范,凸凹点过多,可她不想计较,因为,她相中了那个可以用来做画室的储藏间。<br/> 靠窗的西墙角堆放着她要画的画,一幅挨着一幅,大大小小、宽宽窄窄,有以前画的,也有认识他以后画的。<br/> 她轻轻地从中间抽出一幅,是《残荷》,是她用了很多中性色彩画的,或许在立意那幅画时她就那么决定了,或许是在他送自己画册时她对色彩的喜好就莫名其妙地改变了。<br/> 她用手轻轻地拂了拂画面,花茎和花蕊的地方有些荡手,尤其是左上方那处花茎交叠的地方,更是明显地鼓出一个拳头大小的X形。<br/> 看着那个X形,她的脑海中渐渐出现两个赤裸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她的幻觉中越来越突出也越来越显露的那男人和那女人纠缠拥搂在一片若隐若现的玄青之中。<br/> “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吗?”那男人问。<br/> 那女人没有回答。<br/> “你的丈夫比我强吗?”那男人又问。<br/> 那女人还是没有回答,但却笑出了声。<br/> “我知道你丈夫不如我,不然,你不会这么喜欢我!”还是那男人的声音。<br/> 这回,那女人没有笑,而是僵直了身体任那男人摆布。<br/> 那男人没再问这问那而是快速地做了了结。<br/> “你呀,就爱把简单问题给复杂化!”还是那男人的声音,那男人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将短裤拿起。<br/> “给我!”那女人一把抢过短裤。<br/> 那男人愣住了。<br/> “我给你穿!”那女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br/> 那男人有些不自然,但却努力地配合着。<br/> “你的身子怎么这么沉!”那女人在抱怨。<br/> “你丈夫的身子没有我的身子沉吗?”那男人又开始了发问。<br/>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管把男人的背心、内衣和内裤给一件一件地穿上。<br/> “不用再穿了,我没有让别人给穿衣服的习惯。”那男人突然冷冷地对那女人说,并将那女人刚刚拿在手里的裤子给接了过去。<br/> 女人没有防备,身子顺势跟随了过去,但只是那么一瞬,像心离开了又立刻归位一般。<br/> “其实,人很怪的,在一起的时候不一定觉得有趣,但离开后却免不了要想。”那男人在说,那女人听了,静静地看着那男人,见那男人不再说了,突然张开嘴,但只说了一个“你”字便没有了下句。<br/> “问我什么?”那男人问。<br/> “走吧,下午我有个讲座,不然,就多陪你一会儿!”那女人开始穿自己的衣服,那男人也不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女人的动作很优美也很快。<br/> “我知道你是洗完澡过来的。”那男人淡然平和地说。<br/> “你怎么知道?”那女人有些惊异。<br/> “——手感!”男人的双唇撮在一起,像个掉在地上的大樱桃,而眼睛也笑成两弯月牙儿。<br/> <br/> “美妮来电话说让你亲她一下!”丈夫突然推开画室的门,把她吓了一大跳。<br/> “美妮来电话说让你亲她一下!”见她还是愣着没动,她的丈夫又把刚刚说过的话给重复了一遍。<br/> 她把手中的画放下,刚要离开,又急忙返身将画放回原处,然后,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是的”便跑出画室。<br/> 待她回来,见丈夫正拿着那幅已经被她收起来的画在看,她急忙奔上前去,一把将画从丈夫的手里夺出来:“——你能看懂啥?”丈夫空着两只手愣愣地看着他。<br/> “我是怕你给碰坏了!”她歉意地说了一句,见丈夫的眼神还是愣愣的,便温和地说:“得了,赶紧睡觉去吧,以后不再说就是了。”<br/> <br/> 黑暗中,丈夫的身体和丈夫的喘息声让她异常反感。<br/> “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有这件事!”她问。<br/> “傻瓜,没有这事我们俩谁都见不到谁!”丈夫的身体猛地压了她一下,她差点窒息。<br/> “你别压死我呀,我要是死了你就没有用的了!”她猛地推开丈夫,什么都没穿地冲出卧室。<br/> 黑暗中,画室的窗口透进几缕邻家的灯光,幽幽的,如夕阳下显得混沌的水流。她将散乱的头发向脑后顺了顺,发现自己身体的影子整个都被投在光洁的墙面上。<br/> 微挺的胸,由于角度的关系,冷眼看去,像被拉长的菱形。修长的腿,随意晃动一点,影子都会倾斜。她将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后,突然蹲下身子,再然后,是慢慢地伸出的一个手指,是她的手指,她用手指,沿着影子的边界,从眉梢一直画到臀部。<br/> “你怎么了?”丈夫推门进来,只穿了一个内裤。<br/> 她没言语,继续沿着影子的边界往下画。<br/> “我小的时候也这样画过,但我是穿着衣服的!”她的丈夫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br/> 立刻,墙上的影子交错在一起,丈夫的后背有些驮,眼镜框在影子里像被折变形的三角支架。<br/> “挺直了身子!”她一边画一边说。<br/> “我们这辈子在一起的时间是有限的,饭是吃一顿就会少一顿,爱是做一次就会多得一次!”她听了,立刻皱起眉头。<br/> “不说了、不说了”丈夫摆了摆手又没脸没皮地补充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这是事实。<br/> 她没再皱眉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br/> 她知道丈夫说的这些话有道理,但她却希望这话不是丈夫说出来的而是他说给她听的。<br/> 她想起在一部书里见过的女主人公说过的话:我渴望背叛上帝、我渴望和人通奸、我渴望撒谎、我渴望死。<br/> 她也突然有了那些想法。<br/> “你不知道,等你老了,还可以吃饭,也可以睡觉,但却不能再做爱了!”丈夫又开始嘀嘀咕咕,是很小的声音。<br/> 这次,她没再皱眉头。<br/> 她哭了。<br/> “真的!饭可以吃到死,但这事却不行!你仔细想想!”丈夫说完,抓起她的手,并拉着她站起身,她顺从地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思念、更没了思维地跟着丈夫回到了床上。<br/> 那一夜,她觉得她是个没有进化过的动物。<br/> <br/> |